采访迟子建,是在2011年夏天陕西作协太白山笔会上。迟子建安静地待在会场一隅。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笑。她走到哪里都是淡淡的笑,嘴角轻轻上扬,于是那酒窝就跟着显出来了。她仿佛不十分爱大红大绿,不是那么时髦,也不是那么落伍,黑呢拢身的一袭长大衣,束了条腰带,随意,又透着坚持。
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登上文坛至今,迟子建一直笔耕不辍。她始终坚守着自己熟悉的土地,熟悉的文化,成就了自己独特的风格,成为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。诚如苏童所说:“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,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,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,一种晶莹透亮的文字品格。”
迟子建擅长各体文学,在二十多年的创作中,她为读者奉献了大量的长、中、短篇小说以及散文随笔,并以此营造了一个既具个性特征又丰富多彩的艺术世界。她的笔触超出同龄人生活阅历的边界,从日常生活到想象天地,从现实当下到历史深处,从朴素乡村到繁华都市,从内地生活到北国少数民族的边地风情,她本身就几乎是一个文学童话。
一谈到文学,迟子建立刻就提起了神采,每一句话都透着严肃,那真心呵护、真心认可文学的口气,不容任何人质疑。
1964年,迟子建出生在东北一个小村庄,那天正值元宵节,所以乳名被唤作“迎灯”。父亲迟泽凤是小镇上的小学校长,好诗文,因对三国时曹植名篇《洛神赋》喜欢之至,而曹植又名曹子建,因此给她取名“迟子建”。
1981年高考,平常被语文老师认为“很有前途”的迟子建作文“跑题”。“40分的作文题就得了5分,分数一下子就拉下来了。”后来,她只上了专科线,进入大兴安岭师范学校。“这反倒成就了我。那里很清静,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幻想,充足的时间阅读。”1983年开始写作,并向杂志投稿。迟子建感恩于“还没怎么感受到挫败,处女作就已在《北方文学》上发表,编辑是在自然来稿里把我的稿子挑出来的”。第一份稿费,她拿去给父亲买了瓶他喜欢的“竹叶青”酒。
师范临毕业前的数个夜晚,她躲在自习教室里写《北极村的童话》。“现在我都记得那种感觉,很温暖,很幸福。”1986年1月,《北极村的童话》在《人民文学》上发表。“这篇小说给我带来了成功和后来的运气。”但遗憾的是,1月6日,也许就在这期《人民文学》邮寄往黑龙江的途中,父亲因脑溢血猝然辞世。“他最终没有看到。如果能看到,他会很高兴的。他是如此喜爱文学。”二十多年后提起,哀伤让迟子建哽咽。“那一期杂志的封面,被我的泪水浸透了。”
此后,迟子建与“写作”二字再没分开过,而“故乡”又是她笔下频频淌出的主题。她说自己像老农,“扛着锄头,想什么时候劳作就什么时候去劳作”。有人曾指出她的作品有局限,但她回应的方式就是“写”:“我只愿写我想写的东西,用我认为好的方式去写,不苛求意义。兴之所至,就是笔之所至。看到自己的局限,也只有写,继续写,才可能逐渐超越。一个农民,种了几十年庄稼,总还是懂得把苗子留着,把野草拔去的吧。”
迟子建写她白雪皑皑的故乡,写故乡的人,写故乡人的种种悲欢离合。她要为这片广袤的土地立下不老的传说。她要写出一种纯美,营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世界。
读读书、写写字、用不赖的厨艺“犒赏犒赏”胃、喝点红酒、散散步,这就是比较标准的“迟子建的一天”。时至今日,她“在电脑上写作,总感觉有些别扭。有的时候打字跟不上文思,一个精妙的词汇往往在爆发的一瞬间溜走了。看来以后写长点的小说,还得走老路子,先在本子上写一遍,然后再用电脑抄改”。不久前,只会用拼音打字的她学会了上网。而上网,也就限于收发邮件。对网上海量的信息,她没有占有的欲望,也就从不在网上看新闻或者浏览点别的什么东西。
三获“鲁迅文学奖”,在许多人眼里是奇迹,但在迟子建看来就似“一阵一阵风吹过脸庞”:“风吹在脸上很舒服,但如果风不吹过来,人也照样往前走。”迟子建现任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,但她说:“如果别人看到迟子建,只想起她是作协副主席,或是别的什么头衔,而不是她的作品,或者作品中的人物形象,那是她的悲哀。对一个作家来说,作品才是最好的‘头衔’。”
2003年,迟子建的长篇《越过云层的晴朗》出版时,出版社说这名字不打眼,叫她改一个,她没干。“除了向文学本身妥协,我不会向任何东西妥协,包括市场”,她在日记里写道:“在世界上种种的游戏中,最没有诗意的就是财富的游戏。”
为创作后来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,她长期在鄂伦春人生活聚居区考察,查阅了大量的历史、民俗、地方志资料,写下的创作笔记是作品文字量的两三倍。
多年来,迟子建孜孜不倦地做着一件事情——书写童年:童年的人,童年的事,童年的景,童年的情。写童年,怀念和讴歌田园风光总是难免的,迟子建却持洞察和悲悯的态度。打开她的散文集《北方的盐》,一股苍凉之气便扑面而来。也许北方本就带着与生俱来的苍凉,白山黑水,天地茫茫。
那些养育她的土豆、白菜、萝卜、豆腐、油茶面儿、菜园子,以及山峦、河流、草滩,陪她成长的虫子、冰灯、火炉、露天电影,那些在她生命中留下烙印的人们:父亲、三姨父、老毛子、外祖母……这些业已消失的人事和景象,均在迟子建笔下复活过来:不是诗意的美丽的暂时的再现,而是长久的耐心的踏实的贮存。迟子建就像一个朴素的北方农妇,以隐忍的热爱为盐,记忆为料,一句话、一束光、一个念头,或者一个情节、一幅画面、一种味道,都被她一一掐取腌制发酵保存,使它们在故乡的大地美学上熠熠生辉。
迟子建又是细腻温暖的。她几乎不写闲愁闺怨,她的笔下,都是平常日子里的酸甜苦辣:吃饭、穿衣、写作、旅行。迟子建用丰沛的情感和朴素的思想拥抱生活,甚至用它们来包裹冰冷的死亡——这是她作品中挥之不去的主题。
很多年了,我一直喜欢迟子建,喜欢她如水一样的透明,喜欢她如“北极村童话”般的真实。她的小说创作平实而有节奏,她的文字节制而干净。她关心的是底层平民的生活琐事,她讲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你的身边。
“我写作,不是因为职业,是因为热爱。可以说写作是我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。”
采访结束,我忽然想起这样一段话:“世上的路有两种,一种有形地横着供人前行、徘徊或者倒退;一种无形地竖着,供灵魂入天堂或者下地狱。在横着的道路上踏遍荆棘而无怨无悔,才会在竖着的路上与云霞为伍。”平静地生活,勤奋地写作,迟子建追求的,或许就是一种“与云霞为伍”的人生。